王尚云在他庄里当首事。家中老两口一个儿，儿子刚娶了媳妇，全家就这么四口人，日子过得挺富裕。

        他庄里有座庙塌了，为了修庙，庄上从四村八乡敛钱，钱敛得不少，看了个日子就开工了。

        敛的钱都从王尚云手里经过，人家都捐钱，他却从中扣下一百两银子、两个元宝，自家要了。

        一个多月的工夫，庙就修好了。王尚云家中却遭了殃：儿媳妇兰英突然得病死了，他自己脊梁上也长了个恶疮。这个疮大如碗口，请什么先生也治不好，疼得他整天在炕上叫唤，也哭也闹的。

        他这个儿叫来成，自打娶了媳妇，小两口好得没法。媳妇死了，儿子想得死去活来。听老人说到阴司城就能见着，他打上小包袱、带上银子就去找她去了。他悄悄走的，谁也不知道，家里派人找了好多天，不见他的影儿，也就不找了。

        王尚云这个疮无论怎么治，就是不见好，成天躺在炕上受罪。后来赌气不看了，心想：死就死，活就活。

        来成离开家就朝西南走，走了好几个月，来到阴司城了。住到店里吃了喝了，掌柜的说：“客人，你来到这里可别往前走了，那边就是阴曹地府——阴间。”

来成说：“俺媳妇娶了三四个月就死了，我想她，想和她见面，听说到这里就能见着。”

       掌柜的说：“往南走庄头上有座桥，叫阴阳桥；桥下有一条河叫阴阳河。河这边是阳间，河那边是阴间。明天吃了早饭，你站到桥头上，有可能看见她。”

第二天吃了早饭，交了饭钱、店钱，来成就来到阴阳桥边。桥上往来行人很多，有往这边的，有往那边的，有年老的，也有年少的。他坐在桥头上看了很久，就是不见他媳妇。

        到了做晌午饭的时候，看见一个小大门开了，有个小媳妇挑着一担筲出来打水。这个小院就在菜园地里，一条小道通着水井。小媳妇顺着小道过来了，越走越近，仔细一看，是他媳妇！

他几步跨过桥去，跑到他媳妇跟前说：“你来打水了么？”

        兰英吓了一跳：“你怎么来了啊？可不行啊！”

来成不听这个，接过担杖，打上水，就跟着媳妇兰英家去了。

        进了院，兰英就把大门插上了。来成倒下水，放下担杖。他媳妇说：“咱屋里去吧，反正都来到这里了。”进屋赶紧叫他坐下，两个人亲得不得了。

        正说着话，外边有叫门的，他媳妇一听，说：“可了不得啦！真赶得不巧！我来到这阴曹地府改了嫁啦，跟了个鬼头哇！这么着，我赶紧把你藏起来吧！”

她拿了一领席，卷起来竖到门后头，说：“你进去吧。他当个差事，来了待不住就走，别害怕。”来成钻进席筒子里，吓得直打哆嗦。

        她去开了大门，对鬼头说：“回来了吗？”

“回来了。”

        这个鬼头，大个子，咯嘣眼，挎着个竹篮子，扛着半袋子米半袋子面。他来到屋里把东西放下，往四下看了看：“嗯，咱屋里有个味儿，有么？”

“你不是称的肉吗，一个肉味儿啊！”

“不是！”

        鬼头往席筒子里一抓，把来成抓出来了：“他是什么人？！”

        吓得他俩都跪下了，兰英说：“夫主啊，我说了吧，这不是外人，在阳间俺是两口子。他想我，找我来了。刚来到不大霎，你也来了，就是这么个事儿。”

“噢，这个有么，起来起来，别害怕，快起来坐下。”

        来成起来坐在椅子上，兰英也不害怕了，他俩心里可是不大放心。

        鬼头拿出买来的肉递给兰英：“赶快炖上，俺俩拜个交吧，阴间阳间是一样，都是父母所生。”

        兰英一听喜得不得了，切好肉，刷了锅，就把肉炖上了。等把肉炖熟了，鬼头对来成说：“咱俩磕个头。”拽着来成磕了头，他俩拜了把兄弟了。

        鬼头满上酒，他俩喝起来。鬼头说：“你不能常在这里，最多十天半月。这是阴间，待多了不行。”来成说：“我待不多时，明天走也行。”“你明天别走，多住两天。”这天晚上，鬼头说：“你俩在这里住，我找窝睡去。”“可不行！”

         “什么不行啊，你俩在阳间是两口子，千里遥远来了，我就该找窝睡去。”鬼头心眼儿挺好，说着就走了。

        来成心里话：原来鬼不都是坏的，阴间阳间是一样的，有行善的，也有作恶的。

        鬼头一走，他俩就把大门插了，兰英说：“你待两天走吧，以后可别来了，常来不行啊。”

        来成说：“往后我不来了。”两口子说着说着睡了觉了。

         第二天早晨起来，兰英扫了当面，叠好铺盖，就准备做饭。这时候鬼头也回来了，倒上洗脸水，洗完脸，沏上茶，对兰英说：“你炒菜呀，俺兄弟俩点心点心再喝酒哇。”

        兰英说：“我做着菜咧！”

        兰英炒好菜，他俩喝着酒，鬼头说：“我一会儿就走，我忙啊，三天以后才能回来，我上山西办案去。”

来成说：“俺哥哥，你捎带给我办点儿事行吧？”

“怎么不行？咱们兄弟们，还有不行的事儿吗？！”

        “俺爹长了个疮，跟碗口似的，怎么也治不好。你跟阎王爷说得好着点儿，叫他给个法，赶快把疮治好了。”“行啊，还有什么事？”你再问问，我回去说哪里的媳妇好哇？”“行啊，还有别的吗？”“没有别的事了。”他俩又喝了两盅。鬼头说：“我啊，在阴间也不容易，叫我上哪里去就得上哪里去。办案的就是俺俩，我是大鬼头，还有一个二鬼头。

        ”喝完酒，吃完饭，鬼头起身说：“就这么着吧，我走了。”鬼头一走，两口子挺喜欢，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啊。来成天天在这里住着，家里那些事全都给兰英说了。来成说：“咱妈也很想你，咱爹长疮也不好。从打你过来，外边提亲的不少，一个也没成啊。”

        兰英说：“回去赶紧给咱爹治病，替我孝敬二位老人，你也赶紧再找一个，人留后代草留根，好留传后世啊。”

        三天到了，鬼头回来了，见了来成就问：“兄弟，这两天怎么样啊？”“不孬，伺候得刚好哩！”“伺候孬了我不让啊，临走说了的，该喝就喝，该吃就吃。”“俺哥哥，那两件事给我问唻吗？”“问唻，咱喝酒啊，喝着酒拉给你听听。”兰英炒好了菜，满开酒喝着。鬼头说：“我问了阎王爷，他说你爹在庄里当首事，心不平啊。他敛了千家万户的钱修补庙宇，人家都是往里舍钱，他还赚钱哩。他昧下了一百两银子、两个元宝，要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、顾不上口，还情有可原；家里挺富裕的，日子还不错，他再昧钱还有够吗？这么着才叫他长了个阴疮，一盏灯烤着他哩。”

“那么还有救吗？”

        “他昧下的钱没花，把梁上挖了个窟窿，放在里头，又用红纸糊住的。他得把钱拿出来，在十字路口升上黄表①，叫阳间阴间都知道，把钱再还给庙上。这样做了，他的疮七天就封口，十天就全好。就是这么个事儿，兄弟你记住了吗？”“记住了，那件事儿呢？”“你说媳妇的事儿？这么着：你回去别种地了，你自从下了学干活也稀松，你雇人种地，自己干个小买卖，摇铃子，卖胭脂粉、卖花线、卖绒线绦子、卖花样子。背着个箱子也压不着你，不愿背着就弄个挑子。到一百天上，我去找你，带着阴阳丹，你也看见我了，我也看见你了，别人是看不到的。说媳妇的事我去了就给你办。”

        “谢谢俺哥哥，叫你费心了。”“一家人不说两家话，别客气，兄弟你再喝一盅，喝够了你今天起身我也不留你了。”“俺哥哥，我喝够了，喝多了不行，我还要赶路哩。”“好吧！”鬼头叫他媳妇端了饭来（这时候不能说他俩的媳妇，在阴间里就是鬼头的媳妇），吃完饭喝了几碗茶，来成道谢道谢，两口子送出来，他就往家里奔。一路上咱别久拉咧，也没碰上麻烦事儿，一句话就到家了。到家，他妈见了，又是高兴又是埋怨：“你这孩子，干么去了？半年了你不在家，找了一个多月找不到你，家里也不放心，你爹那疮也不好，还是这么大，又流脓又淌血的。”“妈！你放心，我给俺爹治病去来。”“治病去来？你请的那先生呢？”

        “先生早请了，病早看了。对你实说吧，俺爹心不平，咱七八十亩地的日子还难为着了吗？修庙敛的钱是千家万户的，有穷人的也有富家的，扎刮庙人家都往里送钱，哪有捞钱的。俺爹捞了一百两银子、两个元宝……”

        “你妈的，来成你放屁！”来成在上房说这话，他爹在病床上听见了。来成说：“爹，你别犟，再犟你的疮就好不了了。那一百两银子、两个元宝，你在梁上挖了个窟窿，放进去用红纸糊着，是呀不是？”他爹一听，揭了老底了，就问他：“你怎么知道的？”“我到了阴曹地府，阎王小鬼都给我说了。”“哎呀，俺那儿还见了阎王小鬼哩，你也没问问我活多大年纪？”“还多大年纪，你这疮七天就封口，十天就全好，可是有个条件……”“啥条件？”

        “拿出银子元宝来，在十字街口升上黄表，叫阴间阳间都知道你是财迷，把一百两银子、两个元宝还给庙里。这样做了，你这疮七天就封口，十天就好。”

        他爹不应也不行了，买了黄表纸，找先生写上表文，在十字路口上了供、升上表，向千家万户道歉认错。还没回到家，他爹就止住疼了。到了七天上，疮也不往外淌脓了，长了些软嘎巴；到了十天上，好利索了。

        他爹说：“来成啊，你这个媳妇可得说呀！我长疮的时候疼得顾不得，现在好了，得给你操心说媳妇了。”

“我在阴间交了个朋友，他叫我打扮个小货郎，卖胭脂、卖针线、卖花样子。到一百天上他就来给我说媳妇。”鬼朋友给他爹治好了疮，他爹就相信了，说：“行啊，依你吧。”

        来成这就做起买卖来了，每天担着货郎担下乡，生意挺好。说着道着一百天来到了，他就治下好酒好菜等着。他爹问：“你治这个干啥？”“俺哥哥来，明天就来到。”“来了我看看，我跟他拉拉。”“你跟他拉拉？你见也见不着，你看见还有活吗？”“你怎么就能看见着他呢？”“俺俩是拜把兄弟呀，我是阳间一半阴间一半，你跟我不一样啊。”

        他爹捂着个嘴，笑也不是，不笑也不是。第二天鬼头真来了，来成迎到大门口：“来了么？哥哥！”“来了。”

        来成把鬼头接到家里，这就喝茶吃点心，端上菜喝酒。他俩说话别人都听见了，就是看不见这个鬼头。夜晚他俩在一块儿睡觉安眠。

明了天，吃了早饭，鬼头说：“赶紧侍弄你那货郎担子，好东西都放上，今天媳妇就定下。”

“哪里的？”

“你上孙家庄，孙员外那个闺女孙秀英就是你媳妇儿。”

“人家那日子，好几顷地，咱才七八十亩地，人家能跟咱么？”

“兄弟放心就是！”

        来成担着货郎担来到孙家庄，就在孙员外大门口摇起铃子来。孙秀英的嫂子一听见铃子响就跑出来，她说：“我看看你那胭脂粉，看看你那绒线绦子！”

来成把货摆出来，这媳妇一看：“真好，真鲜活！”回家就去叫她小姑子：“妹妹，你看看去，好胭脂、好绒线、好粉！”她拽着孙秀英的手脖子就出来了。

她俩正看着呢，这闺女忽然没气了，吓得她嫂子赶快跑回家，叫她爹妈去。她爹 妈正在上房里说话，一听，含着泪跑出来，老两口就这么一个闺女，是个娇宝宝。

        一霎这口气上来了，她说：“俺男人来干买卖了么？”

        “你这个孩子，怎么胡乱说呢！”

        “他是俺丈夫！”

        这是丑话，不好听噢！孙员外赶快叫人把女儿架到屋里去。这闺女怎么也不在屋里：“俺姓王！俺找俺男人去！他是俺的男人！”

原来这个鬼头把来成媳妇的魂勾了来，换到孙秀英身上了。孙员外请张员外给他出主意，张员外说：“这样下去也不好听，王家日子也不错，咱托媒人吧。”

孙员外说：“兄弟，你就办办这件事吧。”

        下午张员外就到王家说媒去了。鬼头呢，觉着有把握了，对来成说：“兄弟！我有公事缠身，要回去了，以后再来看你。”

张员外到了来成家，一提就愿意了。怎能不愿意呢？人家家业比他大，闺女长得又好，挺秀气的，品行端正。张员外回去跟孙员外一说，孙员外放了心。过了几天订了婚，双方都做准备，看日子娶。

        过门这天，孙员外家好陪送，金器啦，首饰啦，衣裳啦，陪送得不少。王家办得也挺排场，道喜的客人挺多，街坊邻居喜气洋洋。

从此，王家这一家子又成了一个欢乐的家庭了。王尚云在庄里当首事也不贪也不沾了。这都是鬼朋友成全的他们。

 

讲述人：权受本，男，汉族，75岁，农民，文盲，十六里河镇涝坡村

整理人：李全仁，男，汉族， 49岁，第二文化馆干部，高中，高而乡南高村

采录时间：1987年8月11日

采录地点：十六里河镇涝坡村

 

①  升上黄表：烧黄表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