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是莱州出了一种人头鸟，这种人头鸟会说话、会唱歌，是孝鸟。

  老人头鸟身得大病，卧床不起，请先生搬大夫的也治不了她的病。小人头鸟就偎在他母亲跟前，说：“母亲！你给孩儿说什么东西能治你的病，我去给你采药。”

  老人头鸟说：“有种药能治，日南胶州有一种樱桃，为娘吃了就能好了。就是太远，你不停地飞，也得七天七夜。”

  小人头鸟说：“为了母亲，再远，就是天边，孩儿我也去采。”说完告辞了母亲，走了。

  飞了七天七夜，这天来到日南胶州，觉着又饥又渴又累，罢！歇歇再说，一翅子飞到路旁松林的树梢上。

  正好一个打柴的把这里路过，紧靠大道有一块官碑，放下担子也待歇着。刚坐下，背后说了话咧：“李乃胡大哥你来了吗？”

  李乃胡吓了一跳，四下里看看，没有人，还能是鬼说话吗？

  人头鸟哈哈大笑：“李大哥！吓你一惊了。”一翅子飞下来。

  李乃胡一看是个畜牲，扁毛小鸟。人头鸟又说：“李大哥！不瞒你说，我是个畜生，我能说话。不光能说话，还会算，要不，怎么知道你叫李乃胡？”

  李乃胡一想：对！还真是个怪物。

  “李大哥！你家里也有母亲吗？”

  “有。”

  “我也有母亲。我母亲有病，上这里来采药。咱俩拜个把兄弟吧。”

  李乃胡心话：你是个扁毛畜牲，我是个人，怎么好拜把兄弟？就说：“又没有纸马香锞，怎么拜啊？”

  “咱堆土为炉，插草为香，拜了就成了亲兄弟咧。”

  李乃胡一想也行，拜就拜吧。一叙年庚，李乃胡大，称为大哥。好！人头鸟就大哥大哥地叫开了。

  李乃胡说：“既是兄弟，你得到我家去。”

  人头鸟说：“是得家去，我得拜望咱娘去。大哥！你挑着担子走，我飞着跟。”

  李乃胡说：“你跟个棉花穗子似的，才多沉？飞上来我担着你就行。”人头鸟真的就飞到他那担子上。

  一进大门，人头鸟一翅子就飞了。李乃胡说：“你这是干吗？”

  人头鸟问：“家里有猫没有？”

  “没有！”人头鸟这才又飞回来。

  到了天井院里，人头鸟一翅子飞到屋里，叫了声：“娘！”

  他妈愣了：飞来个鸟怎么叫娘呢？

  李乃胡说：“妈！你不知道，这是我新拜的把兄弟。”

  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。老太太说：“好啊！”就问：“你娘可好？”

  人头鸟眼里扑闪着泪，说：“俺娘有病好多天咧，我来胶州就是为俺娘来的。来淘换一种药，叫樱桃，俺娘一吃就好；要淘换不着，怕俺娘……”说着说着就想哭。

  老妈妈说：“噢！还是为这个，这还不容易吗？”就叫李乃胡：“看看咱那樱桃上浆了吗？”

  李乃胡看了看说：“有几个上浆的。”

  “赶紧的，搬梯子上树，摘几个上浆的，多了它也带不动呵。”又问：“你怎么带呢？”

  人头鸟说：“娘！你给我缝个小布袋，装上三个两个的，挂在我脖子上。”这就缝了个一点点小布袋，装上三个樱桃，说：“你可得吃点东西。”

  “我吃好了，你用个小瓢盛点粮食，放到桌上，再使个碗弄点水。我吃点喝点就行。”吃喝完了，辞了他娘儿俩，人头鸟就飞走了。

  再说老人头鸟，从她孩子走了以后，那病越来越厉害，光咕噜，连嘴也张不开。小人头鸟到了窝里，一拨楞老人头鸟，好歹那爪子还动，没断了这口气。小人头鸟用小爪把樱桃从小布袋里弄出来，使嘴扭着樱桃，弄破了点皮，顺着老人头鸟嘴角就擦。擦来擦去的，老人头鸟能张嘴了，就把樱桃给她送到嘴里。

  老人头鸟吃了三个樱桃以后，病全好了，站起来问：“孩子，你到了哪里？”

  他说到了日南胶州什么人家，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。

  老人头鸟说：“好！不孬。人家这樱桃也不容易，你这大哥和他娘也是善良的好人。你得报人家的恩，想法周济周济人家。”

  小人头鸟说：“孩儿我心中有这个事，只要你好了我就去。”

  老人头鸟说：“我好了，你放心地去吧。”

  小人头鸟飞了七天七夜，又回到日南胶州。

  到了李家，老太太问：“你娘的病好了吗？”

  “好了，能大跑大颠地打食了。”

  “那你回来干吗？”

  “我奉了俺娘的命，回来报答您老人家的恩情。”

  “报答什么恩情，你在这多住几天吧。”

  李乃胡家很穷，打光棍子，指着他打柴卖柴买点粮食过日子。小人头鸟说：“我有个法子，我会唱歌。咱赶四集、闯四会。我唱歌，你收钱，挣了钱孝顺咱娘。”

  李乃胡说：“行！”就弄个笼子，把人头鸟放上，又放食水。到集上，弄个小桌子，放到乱场子里就唱。

  你别看这么个小鸟，唱得非常好听。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哼哼，学么像么，腔调又洪亮，听着又清楚。

  一个鸟能唱歌，都觉得是个奇事，谁都往这里偎。李乃胡就转着收钱。

  下了集，人头鸟说：“给咱娘买上十个包子，称上点儿肉；你好喝酒，打上点儿酒。”李乃胡挺高兴，买上东西回来了。

  赶了几天集，李乃胡挺恣，有吃有喝的。可是想过好日子还早咧。李乃胡说：“兄弟，光这样想过好可不容易。我想，咱买点布，让咱娘缝起来，赶集上用布插个圈子，谁要想听想看，就花钱上圈里去，省得那些人一要钱就跑。他只要拿上钱，再走咱就不管了。这样那些外头听的他可捞不着见哩。”

  人头鸟说：“光你自己可不行！”

  “咱找人啊，管着饭再给他钱。”

  说好了，就缝了块布，找上人。只要唱，哪一回布圈里人都满满的。才上来唱半天，后来就唱整天。头上午在集上唱，晌午给买卖人唱，过晌午给那些庄家老头老妈妈唱。

  再说这里有个黄家庄，是个大集，五天一回。庄上有个黄武举，是个恶霸。这天，李乃胡带着人头鸟来赶黄家集。武举的家人一听鸟会唱歌，唱得还挺好，家去报告了武举，说：“老爷！集上出了个奇事。有个小鸟，会唱歌，什么曲子都会，唱得好着哩。”

  武举说：“好！我去看看。”骑着马带着人来了。一进门得要钱。武举抬手一拨楞，要钱的躺下了。进了门，人头鸟不唱了。

  李乃胡说：“兄弟！武举老爷来了，你怎么不唱了呢？唱啊，老爷好给钱。”

  人头鸟说：“我唱是唱给好人听、老百姓听、买卖人听，你想他恶霸行为，强占人家民女、土地、钱财，这种人我能唱给他听吗？”

  人头鸟不光不唱，反而骂开了。黄武举一听，把鸟笼子一砸，把人头鸟揣到怀里走了。

  李乃胡毛了：“武举老爷，你不能走，他是我的兄弟……”

  “什么兄弟！”“哐啷”一脚踢了李乃胡个跟头，说：“人头鸟，甭让你骂我，回去我让厨子褪了你的毛，剁成肉馅，团成丸子，上油锅炸了下酒。”到了家，跟厨子说：“老刘！我弄了个酒肴，你给我做做，我要喝酒。”

  厨子接过去就褪毛，褪完了毛刚摸起刀来，就听见：“刘师傅！你不能杀我。”吓得厨子把刀拽了，说：“你是个什么东西？怎么还会说话呢？”又说：“不杀你咋办？”

  “好办，这时候有的是雏鸡，你杀个雏鸡，就说杀的我，不就救了我了吗？”

  厨子心想：一个畜生会说话，日后准能周济我。真就杀了个雏鸡，把人头鸟从阴沟里放了。

  厨子把雏鸡往上端，黄武举一尝：“嗬！这味儿真美！”厨子心里话：再美也是雏鸡。

  小人头鸟逃出来以后，就上了山咧，找了点儿食吃，找了点儿水喝，正在歇着，山上庙里两个道士打柴，把这里路过看见它了：“哼！这是什么东西？光腚拉叉的。”一看是个没毛的鸟，“这玩意儿行啊，整天在庙里淡渴得没法，弄回去撒上点盐当个酒头，还不挺赛嘛。”

  小道士拿着它上了山了，到了庙里才想拾掇着做，人头鸟说话了：“师父！你不能吃我，我是来报恩的。”

  “你报谁的恩？”

  人头鸟就把如何报答李乃胡、碰见黄武举的事说了一遍，还说：“你把我放了，我能周济你。”

  “你怎么周济我？”

  “你把大殿里的神仙脑袋后头挖个窟窿，能盛开我就行，来了人我在里头说话，让你干啥你干啥。”

  小道士真挖了个洞，把它放进去，里头放上粮食、放上水，外头用纸糊住。人头鸟在里边说：“赶明天下山，你就说老奶奶①这几年出去有事，这又回来了，大伙子有什么灾难、有什么事的，老奶奶是有求必应。他们准都半信半疑呵，赶来了我一说话，他们就信了。信了就上供，上供不就什么也有了嘛，还缺你这师父吃喝吗？”

  小道士一听：对啊！第二天，小道士拿着一面锣，找了庄长首事上山：“昨晚我得了一梦，梦见老奶奶回来了，让庄长首事上山，老奶奶有话吩咐。”

  庄长首事心里话：还老奶奶咧，这几年庙都塌了，还信这个?有个老人说：“咱去看看，反正又不远，真要有这么一说，不更好吗？”

  几个有年纪的拿着几炷香、几张纸，多少的弄了点供享头，来到庙里三祷告两祷告的，神胎说了话咧：“首事们，你们都来了吗？”

  把这些老头吓了个怔愣，说：“来了，老奶奶有什么吩咐？”

  “我这几年有事出去了，这才回来。今天早晨你那里有人说‘什么老奶奶、少奶奶，不听这一套’，有的还不愿意来？”

  首事们赶紧地说：“老奶奶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。有些人不会说话，久后一日俺一定……

  “知道吗，我回来是搭救这方人的，不是来害你们的。某年某月那场雹子，该下多大？是我苦苦哀告，才让雹子下到别处去了。”

  “还是老奶奶救这方人啊！”

  “是啊，我住在你这一方，就得为这方人想。你们给我重修庙宇，重换金身，老奶奶就护你们。”

  首事们回来一说，修庙塑神惊动了这方百姓，上山烧香拜佛、求神许愿地人来人往。供享的东西，小道士、老道士再也吃不了。山上成天价跟赶庙会似的。

  这事叫黄武举知道了，就说：“咱也上山求求神去。”接着备马上山。

  随从一走，人头鸟就知道了，打发小道士下山，就说老奶奶嘱咐，让黄武举一个人上山，别的人不准去。

  小道士到了山下，正好黄武举带着四个人也来到山下。小道士上前施礼：“武举老爷来了。”

  “来了，听说老奶奶回来咧？”

  “是回来咧。这不，老奶奶让下山迎你。老奶奶说让你一个人上山，别人不能去，怕泄漏天机。”

  “噢！还有什么吩咐？”

  “老奶奶让你一步一头，一直磕着上山，免灾消难。”

  不磕不行啊！黄武举一步一头，一直磕到庙里，跪在那里：“老奶奶！弟子黄武举来啦。”

  人头鸟说：“我知道你来咧。黄武举，你知道你有罪吗？”

  武举一听，心想：我有什么罪？还能是打了李乃胡？

  还真是这事。不过人头鸟不这样说，他说：“你知道老奶奶这几年为什么不来？我是为了你呵。要知道，你黄武举不是肉体凡胎，你是上方的金童一转，偷偷下界。这事儿惹怒了玉皇大帝，到处派人拿你。按说你早到了日期了，是我在玉皇跟前苦苦哀告。你那位子到这还空着哩！你知道吧？”

  “我哪里知道？求老奶奶指点！”

  “依着玉皇，要把你五雷轰顶。还是我讲的情，要度化你上天，要想成佛你就听，不听该遭五雷轰。”

  黄武举一听真信了，随磕头随说：“老奶奶你怎么说，我怎么做。”

  人头鸟接着说：“你有四个太太、两处宅院、好地千顷、成群成群的牲畜，前几天在集上你还办了错事，对吧？”

  “对！对！”

  “对就行。你不能贪恋红尘啊！”

  “我不贪恋，把红尘一律扔掉！”

  “好！真能扔掉，你听老奶奶我的吩咐：把大太太、二太太给李乃胡；三太太、四太太给刘厨子；把地和牲畜给他俩留足了，其余的分给受穷的老百姓；你的房子，一处给李乃胡，一处给刘厨子；把钱财都分给穷人、孝子。分完了回来，我度你上天。”

  黄武举回到家里，越琢磨越不喜欢，心想：我是武举，吃的喝的、穿的用的、支使的不说，还有四房媳妇，再说家财万贯……也是舍不得。又一想：老奶奶点化得清楚，要是贪恋这些，玉皇大帝来拿我，天打五雷轰，那还不如度化成神，当我的金童，准比这强。

  他在这里想着，太太们都来了。大太太、二太太说：“老爷辛苦咧！”

  他心里烦啊，“砰！”“砰！”……太太们一个人挨了一脚。

  他叫刘厨子做了些菜，把庄长首事请了来说：“给你这伙儿说，我不贪恋红尘咧，老奶奶要度化我成神。”

  大伙心里话：你恶霸成性，还成神哩！可是没有敢说的，都说：“老爷，听你的吩咐。”

  他把老奶奶（其实是人头鸟）说的，全照办了，把人、物、财产都分了，第二天一个人上了山咧。

  自打武举下了山，人头鸟问小道士：“有斧子吗？”

  “有！”

  人头鸟说：“你磨得快快的，武举来了，我让你干啥你干啥。”小道士就磨好了斧子。

  黄武举来到庙里，人头鸟在老奶奶的头后边说：“黄武举你怎么又作恶呢？”

  “老奶奶，我没作恶，我都按你说的做了。”

  “没作恶？家去你就打了大太太和二太太一人一巴掌，对吧？”

  “对！我是打来。”

  “带着这对脏手，我怎么在玉帝面前保你？”

  “那怎么办？”

  “别的没办法，把两只手剁了去。”

  “剁？不疼吗？”

  “疼还能不疼吗？！别忘了不受折磨不成佛，我给你念着咒。”

  武举伸出两根胳膊，叫小道士两斧子都砍了去了咧，疼得他咧着嘴淌开了汗咧。

  “忍着点，过一霎就好了。”又说，“你那两只臭脚踢了三太太、四太太来吗？”

  “踢来。”

  “你看那个臭脚，带着能上玉皇大帝跟前去吗？！脱了靴子砍了去。”小道士上去把两个脚砍下来。

  人头鸟心里话：你这可没本事了呢！便从老奶奶头后头钻出来，哈哈地笑开了：“黄武举！你看看我是谁？我叫你褪了我的毛、吃我的肉喝酒！”

  黄武举一看，是人头鸟，连疼带急气死了。

  ① 老奶奶：指庙里供奉的神仙。

  讲述人：任廷顺，男，汉族，70岁，农民，私塾，港沟镇有兰峪村

  整理人：王凤柱，男，汉族，35岁，农民，初中，港沟镇有兰峪村

  采录时间：1987年3月

  采录地点：港沟镇有兰峪村